小兔子乖乖

能梦见你是我的过人之处

无问

沉X浮X贤


荼白:

  世事浮沉


  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   


01.


韩沉端着枪破门而入,彼时罗浮生正坐着院里的木头板凳写作业。烂木头年久失修,晃一晃都响的咯吱咯吱响要散架,凳腿上满是磨损出来的倒刺,划在小腿上尖锐刺痛。他握着手里的钢笔不停,兀自一笔一划,抄朱自清的《背影》。


坦然自若,并不回头。


毕竟过去几年这种情景时常出现在他梦里。每时每刻,罗浮生都在脑海里幻想演练,反反复复。洪葆久骂他赔钱货,猩红的烟头滋在他背上,劈头盖脸的巴掌落在他脸上,实在是家常便饭。洪葆久对生活境况的不如意统统发泄在他身上,变成一种更为直接的,永无止境的肉体折磨。洪葆久疯狂的虐待他,却又不会杀了他——他还要指望着罗浮生弄钱来供他吸毒。这就意味着如此的痛苦将年复一年,永远没有解脱的时候。罗浮生几次在濒死边缘惊恐的挣扎,在洪葆久松手的一瞬间跑回角落里躲起来,等待着伤口愈合。



更多时候洪葆久是想听到罗浮生示弱的哭声,那代表着屈服和顺从。对于生活在社会最底层,任人践踏猪狗不如的洪葆久来说,这正是他想要的。



但罗浮生不顺遂,他从不哭,单方面保持一个清冷而倔强的形象,像泥沼里高不可攀的松。洪葆久陨落万丈深渊,活的窝囊腐朽。他想拉罗浮生下来,要他陪着耗在这里,耗尽罗浮生的氧气和水,他的鲜活和青春,要他和自己一样腥臭着永不见天日。


可洪葆久总也拉不下罗浮生,他太漂亮太骄傲,原本就不属于这里。迟早有一天罗浮生会飞到更广袤的苍穹之下冷眼旁观,像打量一块生蛆的死猪肉那样鄙夷的看着洪葆久。



他不允许。



罗浮生的欣欣向荣把他的死气沉沉衬托到淋漓,他嫉妒。又恨死了罗浮生那种嫌恶的眼神。



洪葆久指着自己凹陷的双颊对罗浮生讲,你呀,这辈子也别指望能摆脱我。你,我,咱爷俩就是这种贱命。你是我的儿子,就算死我也一定带着你,你这个小杂种。


罗浮生扯着嘴角冷笑,又换来更用力的一耳光。



有时候洪葆久毒瘾犯了满地打滚抽搐,呕吐物从他嘴角滑下来落进衣领,哆嗦着嘴唇求罗浮生给他“药”。罗浮生也曾经数次想抄起菜刀割断他的喉管,想只要他死了,这种恶心的日子就到头了。可他不能,他的人生才刚开始,他还想活着。


角落衣柜里一袋又一袋的白色粉末,散落一地的针管和洪葆久大腿上密密麻麻的血窟窿,都是少年罗浮生的噩梦。


洪葆久被枪毙,变成一具冷硬的尸体,装裹棺木腐烂成泥土里无从分辨的一部分。





罗浮生求之不得。






他渴望救赎,如同一尾搁浅的鱼渴望归海。





而韩沉出现的恰到好处。




抄到“祸不单行”时洪葆久被两个高大的刑警从屋子里拖出来,他奋力挣扎扭动,两条腿乱蹬乱踢,踹翻了柜子和茶几。屋里一片狼藉尘土四溅。罗浮生不回头,慢条斯理的甩了甩划不出墨水的钢笔。余光里洪葆久仍然在跳脱,好似一条瘦巴巴的蛇,可怜又可悲。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冲罗浮生嘶吼,污言秽语种种不堪,骂他杂种,赔钱货,不得好死,青筋一层一层爆出来。罗浮生并不放在心上,从板凳上跳下来的时候有一双手轻轻捂住他耳朵。


韩沉弯下腰堵他的视线,嘴里说不要听。



他掌心好暖,暖的罗浮生快掉泪。



四周密密麻麻围起人群,韩沉把衬衫脱下来遮住罗浮生的脸,扭头跟白锦曦说疏散群众,别让他们看了。布料遮挡了罗浮生全部的视线,除了韩沉他谁都看不见。外面警车鸣笛开道,吱哇乱响,周围窸窸窣窣人来人往,脚步生风。韩沉蹲在他面前掀起衬衫一角,伸出一只手掌。



“你好,我叫韩沉。”



罗浮生垂眼盯着那只垂在半空的手,过了一会小心的抬起手碰了碰韩沉指尖,“我叫罗浮生。”



浮生如梦,好名字。




手心被韩沉紧紧握住,他说跟我走吧。





02.



回警局之后罗浮生一直在韩沉办公室待着,韩沉给他端了一盒蛋挞和热果汁,还管隔壁特调处要了两包小鱼干。



“你先吃,别饿着。”



韩沉不负责审讯方面的事,坐在办公室撑着脑袋看罗浮生狼吞虎咽,腮帮子一鼓一鼓的。他猜洪葆久一个毒贩是不太会照顾孩子的,只看罗浮生脸颊和脖颈处一块接一块的淤青就知道。他今年读初中,看起来却瘦瘦巴巴像低年级小学生,头发杂乱无章,一簇一簇堆在耳鬓,枯草堆似的。


“他不是你父亲么,怎么你姓罗,他姓洪?”


罗浮生嚼着嘴里软绵绵的蛋挞,含糊不清说他是我继父,不是我父亲。



韩沉点头,目光下移瞥到罗浮生手腕上结痂的刀口。血痂干巴巴的凝固在创口周围,有一部分被蹭掉,露出里头暗红色的肉。



韩沉皱眉说也是他打的?



罗浮生见怪不怪的扫了一眼,伸长手臂去够放在远处的果汁。韩沉很用力的叹了口气,低下肩膀拉开抽屉,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医药包,棉签纱布一应俱全。罗浮生咬着吸管,右手被韩沉握在掌心涂抹碘酒。他下手轻,棉棒粘掉伤口周围的血痂,一边吹气一边抬头问他会不会有点痛,我轻一点?


罗浮生摇头。



“你还有别的亲戚吗?”



罗浮生还是摇头。




韩沉不问了,低着头专心致志的替他处理伤口。罗浮生一直不怎么说话,也不喊痛不喊饿。要不是韩沉听到他肚子叫,也许连顿饭他都不会要求。这会儿却突然碰了碰韩沉的手指,“你们是不是要把我送去福利院?”


韩沉愣一下,把他嘴角的碎屑抹掉说也许,那里会有人把你照顾的很好,反正不会像以前那样。


罗浮生沉吟了一会,突然问那我可以跟你回家吗?



韩沉张了张嘴,一时间不知说什么。




03.


当地的福利机构暂时还不具备接纳罗浮生的能力,至少要等第二天早上才能收拾出空床铺接纳新丁。原本白锦曦要带罗浮生回去住,韩沉说不方便,还是去我那儿吧。


罗浮生瞪着圆眼睛,躲在韩沉身后拽着他袖子不撒手。



白锦曦看了没说什么,笑着拍他脑袋说要听韩沉哥哥话。罗浮生点头,手掌往下滑,生涩的扣进韩沉指缝。



韩沉很温柔,指腹摩挲着罗浮生纤细的指节,说那你今晚先跟我回家吧。



韩沉住的警局家属院,房子不算大倒也蛮舒服。罗浮生坐在沙发上数鱼缸里摆着尾巴游来游去的热带鱼,数到第三遍时韩沉从浴室里叫他洗澡。他歪着头打量浴缸,韩沉拍了拍里头的水花示意他坐进来。



“要我帮你脱衣服吗?”




韩沉笑着掬了一捧水泼他,转身把指尖的水珠擦到毛巾里,抬手脱掉了上衣的T恤。罗浮生不太好意思露出身体,他身上都是各种各样的疤痕,多少有些难为情。可韩沉背对着他已经脱的只剩了一条内裤。罗浮生不想再麻烦他,横下心来一咬牙一闭眼,跨坐进浴缸里。韩沉跪在浴缸旁边,一只手拿着花洒淋湿罗浮生的头发,另一只手撩起温水浸着罗浮生干燥的皮肤。


就是这个时候他看到罗浮生后背上密集的,凸起的烫伤。韩沉偶尔抽烟,他自己还被烟头烫伤过,认得,也知道火焰熄灭在皮肤上,钻心的疼。事后破皮流脓,难熬的很。只是这么大规模的疤痕他还是头一次见,愤怒更甚于震惊,拧着眉毛骂了句操。罗浮生闭着眼睛,温热的水流滚过眼皮砸在锁骨上。韩沉的指腹柔软,抚摸着那些疤痕会有点痒,像羽毛轻轻划过去,战栗着激起一层鸡皮疙瘩。



疼不疼?



韩沉把洗头膏挤在手心里打出泡沫,反复的按着罗浮生的头皮。浴室里都是柠檬清甜湿润的香味儿,罗浮生深吸了一口气,闭着眼睛摇头。




他又听见韩沉叹气,扑哧扑哧的挤着沐浴露涂在罗浮生肩膀上,没再说话。



洗完澡韩沉给他吹头发,罗浮生耳朵被暖风吹的发痛,他看着镜子里拨弄他刘海的韩沉,突然转过身面对着他,眼睛湿漉漉的发亮,他说我不想去福利院。



韩沉关了按钮,弯下腰说那你要到我这里来吗?




04.


白锦曦倒了杯热咖啡,吹着气说不是我刻薄,他毕竟是毒贩的儿子。你就这么收养他,韩叔叔那边怎么办?再说了他这个年纪又要吃饭又要读书,你养的起吗?



韩沉笑,说怎么养不起了,我又不结婚又不谈女朋友,也不用交房租,供个中学生还是供的起的。




白锦曦吃瘪,皱着柳叶眉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打落牙吞进肚,一句话都说不出。




韩父是老缉毒警,执行任务时受过枪伤,左腿膝盖近了阴雨天会绵绵的痛,路都走不了。韩沉想收养罗浮生这个事他跟韩母商量过,韩母温和宽厚并不反对,只是说这么大的事,还是要和你爸商量。要么你周六把孩子带回来我们瞧瞧,要真是好孩子你爸也说不出什么。



韩沉寻思自己又没偷鸡摸狗杀人犯法,干的是好事没什么可心虚的。伸头是一刀缩头还一刀,索性下午就把罗浮生带回了韩家面亲。罗浮生大抵是看出他惴惴不安,试鞋子的时候摸了摸韩沉眉毛说是不是很麻烦?


韩沉扶他站起来,说没有的事。





果然韩父见了罗浮生没说什么,有点嗔怪的拍了韩沉后脑勺一巴掌说让你找个对象比上天还难,我才多一会没瞅见你就给我整了个孩子回来,韩沉你真是够本事。


韩沉笑的谄媚,凑过去抱大腿说孩子都有了,儿媳妇还会远吗你说是吧,爹。


韩父无奈,你就不能对锦曦上点心,你白叔叔很喜欢你的。



韩沉一个头两个大,屁股一滑拉着罗浮生溜进自己旧房间里打游戏。




吃晚饭时韩父手边慢悠悠的磕碎一个鹌鹑蛋,眼睛斜睨着罗浮生。


说出来的话自然没客气。



老警察眼神锋利,含着刀光剑影逼视罗浮生,“为什么要我们家收留你?”


吓得韩沉一口大米堵在喉咙差点呛死,偷偷伸出右手抓着罗浮生膝盖,张嘴想替他解围却被韩母在桌底下踹了一脚。


罗浮生放下筷子,右手滑下去抓韩沉的手腕,不疾不徐道我要一个安稳的环境读书,刚好你们是警察。不过这些以后我都会还给您,韩沉能做到的,我一样也可以。



他不肯落下风。




韩沉听了头埋在饭碗里,哧哧的咬着嘴唇笑。




鹌鹑蛋最后剥进罗浮生碗里,韩父笑着拍他肩膀说好小子。




晚上罗浮生在房间里抄书,韩沉蹑手蹑脚的走进来,撑着头看他写字。罗浮生写字漂亮,工整仔细。韩沉禁不住吹了个口哨,凑过去说真好看,写个韩沉给我看看吧。



罗浮生古怪的瞧了他一眼,还是翻开课本在旁边一笔一划写了个“韩沉”给他看。他说我妈妈改嫁以前总是逼我练字,一开始我不喜欢,后来写多了就变成这样。


韩沉摸着下巴,“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,你还是要读书的。原来的学校肯定是不能待,有没有心仪的学校?”



罗浮生只是摇头。



韩沉往床上一倒,拖着尾音说那不行啊,总得你觉得合适才能去读。


罗浮生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,想一会儿说不要离你太远了,哪个都可以。





05.





罗浮生就这么正儿八经的在韩沉这里住下了。十月份开始的时候韩沉送他去二中读书。学校离家属院不算远,步行却也要十分钟。前一天晚上他拉着罗浮生去买学习用品,还给他买了一个新书包。罗浮生从那边带回来一个唐老鸭旧书包,洗的发白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,肩带也是破了又补反反复复。韩沉跟他并肩挑笔记本,说我们浮生要好好学习,硬件得跟上。


罗浮生低着头随手挑了个黑色的本子,“我软件跟的上,硬件其实也无所谓。”



韩沉啧了一声,胳膊勾着罗浮生脖颈说臭小子。


那个时候罗浮生个子不算高,韩沉一米八的个他堪堪够到肩膀,抬起来头来刚好看见嘴角一颗痣。







一开始韩沉以为他那句软件跟得上纯属是小孩子怄气拌嘴,说着玩的,后来才发现还真不是。罗浮生学习有模有样,成绩实在优异,中学时代的韩沉也要逊色三分。作为转校生,第一次期中考试就吊打了全年级,数学单科还是满分。家长会上韩沉作为优秀家长代表,被班主任扯上讲台分享教育心得。韩沉绞尽脑汁想了一回觉得很惭愧,他平时工作忙很少能照顾到罗浮生的功课。再说他自己比罗浮生还皮,一天到晚上蹿下跳没个消停,得空就拖着他出去跑步打篮球,从不过问罗浮生的学习。


罗浮生也实在是乖,用不着人操心。什么青少年的叛逆早恋不学无术离家出走,在他身上连个苗头都没见,天天不是趴在床头看书就是抱着字帖练字。韩沉有夜跑的习惯,韩父也说罗浮生这个年纪是该撒撒野,老憋家里不是事,死气沉沉的一点青年朝气都没有。于是夜里拖着他手臂去跑步。两个人一晚上能跑三四公里,罗浮生没韩沉有耐性,回回累的脱力都要韩沉牵着他走。韩沉也不急,一路牵着他踩影子慢悠悠走回家。


本来是好事,罗浮生大概是长个子的年纪容易缺钙,再加上这么大运动量,一开始嚷嚷着膝盖疼,后来就发展成半夜小腿肚抽筋,疼的他睡不着。韩沉打电话问了韩母才知道要多给他补钙,于是每天晚上逼着罗浮生喝牛奶。罗浮生不喜欢牛奶那股子腥味,苦着小脸说我不想喝。韩沉捏他鼻尖说跟喝药似的,我读书那会儿都没牛奶喝,喝不起你知道吗。


罗浮生翻白眼说胡诌八扯,鬼才信你。




还是要乖乖把牛奶喝掉。





韩沉逼着他喝了几年纯牛奶,加上韩母精米细面顿顿高蛋白,罗浮生好似蛰伏了一冬的树苗抽条疯长,怎么吃也吃不胖。韩母数落他,跟你哥一个德性,瘦的没一点福相。韩沉扒着饭说浮生这年纪净窜个子,肯定吃不胖的。再说随我不是好事儿么,是吧?


说完拿胳膊肘捣罗浮生。罗浮生坐着已经跟韩沉一般高,肩膀宽阔端正,是个小伙子模样,长手一伸往他碗里夹块鱼说你可拉倒吧。


逗得韩母直乐。



日子就这么凑合着过,不觉味就要读高中。




大概是读高二那年,韩沉突然意识到该给小孩买张床了。韩沉睡觉长手长脚爱翻个子,韩母特地给他买了张双人床,由着他满床乱滚也掉不下去。罗浮生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半大的小不点,除了韩沉谁都不认。怕黑怕的厉害,成宿成宿做噩梦睡不着。韩沉一开始不知道,后来发现他只要半夜做了噩梦就吓得不敢再睡,一直睁着眼睛到天亮。他要带罗浮生去何开心那里看看,结果小孩死活不去,何开心也说没什么大问题,日子长了就好了。


后来他实在看不下去,干脆把罗浮生拉过来裹进自己被窝里,拍他后背哄着睡。两个人他挤在一起肉贴着肉,韩沉拍打着后背酥酥麻麻的很舒服,罗浮生埋在他颈窝里不一会儿就睡过去。他怕打雷,总是怕,轰隆隆的雷声响起来,一整个夏天都不会过去。韩沉抱着他好暖,跟他讲不要怕,眼睛闭起来。


闭起来只剩下韩沉声重如鼓的心跳。



以往深秋多雨水,绵长又阴冷,天总是灰蒙蒙的看不见太阳。衣服湿哒哒黏在身上,肚子也跟着叫。罗浮生窝在角落里冷眼看着洪葆久发癫,觉得秋天老也过不去,折磨的他没一点反抗的力气,死气沉沉。


过去那些飘着细碎秋雨的凄苦年岁,都在韩沉胸膛里烫成金色。 再也没有寒冷和黑暗,一去不返。韩沉是他苦苦渴求的那束光,绵柔又漫长的渗透进罗浮生心底。


氧气,水,光和韩沉。




06.



罗浮生顺理成章的养成了扒被窝的毛病。韩沉数次纠正无果,罗浮生搂着他好像八爪鱼,扒也扒不下来,韩沉快烦死了,索性随着他去。两个老爷们儿盖一床被子多少要挤,韩沉半夜总要醒一次替他掖被角。有一回实在受不了,冷着脸警告他不许钻进来,要么死出去睡沙发。



罗浮生才不怕,半夜又去掀他被角。



软蚕丝被韩沉死死压在身下,气的罗浮生不肯睡,脑袋一直磨蹭着韩沉后颈。



韩沉让他蹭的心猿意马,熬到后半夜才抬起身子松了一角。果然罗浮生等了老半天,哧溜一声就钻进来,轻车熟路的抱住韩沉准备睡觉。


韩沉转过身捏他耳朵,讨债鬼。



嘴唇贴着他额头。



后来罗浮生越长越高,直逼韩沉,双人床也经不住他俩折腾。好几回罗浮生咕咚一声滚下床,懵懵懂懂的捂着头坐起来,疼的直哼哼。韩沉被他砸地板的巨响声吓醒,爬起来捶床狂笑不止,困劲都笑过去了。罗浮生爬回来把他按进被窝里打。


这倒也不是最主要的原因。




罗浮生现在十七岁,血气方刚的年纪,有点生理反应很正常。韩沉倒没说什么,他自己面子薄,回回清早都要闹个大红脸。罗浮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,举手投足间有了点幼稚的男人味。眉眼褪了前几年青涩腼腆的样子,长开了实在是耀眼,桃花眼长睫毛,笑起来眉眼好温柔,跟韩沉并肩站也不落下风,一个俊一个俏,带出去韩母有面子。


男人有生理需求,况且一个屋檐下住了三四年哪有什么能遮蔽的。仿佛是十五岁的时候罗浮生第一次对着韩沉起反应,羞得不得了,挣扎着想从他怀里挣出来。


无奈韩沉扣的紧,倒像是罗浮生在他怀里扭来扭去的磨蹭。



越蹭越充血,越舒服。罗浮生忍的辛苦,小声喘着又怕吵醒韩沉,东西顶在韩沉小腹上硬邦邦的,纵然一片黑暗里脸上还是烫。罗浮生只觉得羞愤欲死,没忍住伸手推了推韩沉想拉开点距离。


结果韩沉一只手拨弄他汗湿的刘海,轻声说别动。另一只手缓慢的伸进罗浮生内裤里。罗浮生口干舌燥,快要被煮熟。脸埋在他胸口一声不吭,最后一下没忍住抬头咬一口韩沉脖颈,昏昏沉沉的睡过去。


韩沉以为罗浮生不懂这个,罗浮生却以为韩沉懂他的。


其实罗浮生什么都懂,什么都不懂的那个白痴是韩沉。






第二天起来罗浮生捂着脸羞愤欲死,说什么都不起来。韩沉无奈,手指梳着他额发说起来了,有正事告诉你。


罗浮生羞得不敢看他,韩沉脖颈上好清楚的两排牙印,遮都遮不住。他笑着呼噜一把罗浮生呆毛说行啊我的崽,长大了。


罗浮生一懵,眨着睫毛抬头看韩沉。



他原以为韩沉第二天会跟他摊牌,心里还忐忑了许久。结果韩沉压根没往那方面想,他觉得男人突然起反应很正常,毕竟能刺激到的方面太多了,那根玩意儿又不受控制,不是非得喜欢
才能竖旗杆。


韩沉就这方面的详细操作说明给他来了个辅导,慈眉善目,像个老和尚。苦口婆心滔滔不绝,罗浮生愁的差点撞墙。


“不要弄伤自己,舒服就行。”


“注意卫生。”


“不能和女孩子乱来。”


种种云云,最后罗浮生皱眉说韩沉你不知羞吗。



韩沉啊一声,说这有什么好羞的,长大了嘛,我那个时候可没人给我讲。



“你也觉得我长大了?”罗浮生挑眉。



韩沉回想了一下手感,客观评价说是不小。



气的罗浮生饭都不吃就去上晚自习。



韩沉这个呆瓜,他根本都不懂。




07.




新床摆在了书房,晚上韩沉赶他去睡。



罗浮生推门一看床都铺好了,韩沉是铁了心要跟他分房睡。



“特地给你买的新床,替你滚过了,超舒服。”韩沉笑嘻嘻的从他床上打滚,末了坐起来拍着床沿要他过去。



“不想睡这里。”罗浮生抱着韩沉撒娇,头发扎着他肩颈,不情不愿。



“那要不你睡我屋,我睡新床?”韩沉翻着手机,另一只手翻过去揉着罗浮生的碎发,说又该剪了,周末带你去。




避重就轻。




罗浮生知道他有心转移话题,也不愿再纠缠这点小事,索性不说话。




关了书房门,韩沉躺在沙发上叹气。他倒也并非全然不知,罗浮生还是太年轻,眼睛里的爱慕藏不住,明晃晃赤裸裸,烫着韩沉每一寸皮肤,恨不得要把他看穿。他不是不明白,只是无可奈何。只要罗浮生不戳破,他就还得端架子装傻。毕竟罗浮生才十七岁,见识太少,从小又过的是苦日子,容易被一点温情迷了眼,看不清内心。说不定以后上了大学他会遇见更多有趣的人和事,轰轰烈烈的谈一场恋爱。


喜欢和依赖,他也许还分不明白。韩沉不能以他十七岁一场懵懂无知的暗恋束缚他,把他拉进这条不为世人所接受的歧路。感情太单薄,比不上明天的万分之一厚重。


事关罗浮生,韩沉总是太清醒。


其实余生也不是一定要和心爱的人凑在一起才能过。柴米油盐酱醋茶,一辈子昏昏沉沉就过来了。不相爱的最后难舍难分,相爱的最后各奔东西。


人生如戏。




想着想着就睡过去。




第二天单位有聚餐,说是给白锦曦过生日。韩沉跟她做了十几年好友没不去的道理,分摊账本,首当其冲,笑呵呵的揽了一半。外人看来他俩不清不楚,总是差一点火候。韩沉惦记着家里混世魔王,男女之间的事情没法放心上。赵云澜嚷嚷着喝果汁没意思,挥手叫了两瓶白的,一扎啤酒。韩沉笑说这你自己付,我不跟你平摊。白锦曦抿着嘴甜笑,说不指望你动养儿子的钱,多喝点卖我个面子就成。



底下笑倒一片。



韩沉只是低着头很浅的笑一下,没说什么。






一直到晚上罗浮生下晚自习回家,发现韩沉还没回来才想起他说今晚有事的。已经十点了还不回来,天知道他又折腾哪里去了。罗浮生累的脑袋痛,匆匆刷牙洗脸倒在床上看手机,灯都没关。


过了一会他还是觉得不对劲,已经快十一点了。怕韩沉出点什么事,坐起来给他打电话。白锦曦少喝了一点还算清醒,倒是
韩沉被灌的七荤八素,还要白锦曦送他回去。


刚好罗浮生电话打进来,韩沉醉的手脚发软,摸索了半天也没把手机掏出来。



白锦曦替他接起来。





“你在哪儿。”罗浮生心里窝火,自然没好气。


“浮生吗,我是白锦曦。韩沉有点醉了,我一会儿送他回去。”





罗浮生愣愣的挂了电话,抱着膝盖发呆,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穿衣服下楼接一把韩沉。韩沉喝多了站不住,十几年家教严明,还知道白锦曦是女孩子,宁愿蹲地上都不敢碰她。一直到看见罗浮生才摇摇晃晃站起来扎进他怀里,明摆着身上难受。


白锦曦脸上有点抱歉,“实在没拦住,还要麻烦你好好照顾。”


夏天夜里凉,罗浮生把外套给韩沉披上才蛮客气的笑一下,说没什么麻烦的,路上慢点。




这就是在逐客了。




白锦曦面上尴尬,还是礼貌的告辞。




韩沉喝多了很安静,靠在罗浮生怀里一声不吭,只是脸上发热,红彤彤的一片。罗浮生懒得跟他掰扯,一弯腰打横抱起来,跟抱小孩似的。韩沉靠着他胸膛,眼睛闭的紧,睫毛长而稀疏,投一片很细碎的阴影在鼻梁上。


步子再慢,迟早要到头的。



罗浮生胳膊发酸,好容易到家韩沉才醒,挣扎着跳下来,歪歪扭扭撞进洗手间抱着马桶,吐的一塌糊涂。


罗浮生去厨房倒温水,又拿了块热毛巾给他擦脸。韩沉这会儿胃里吐空了,脑袋还算清明,扯了一段纸巾擦嘴。洗手间酒味很重,罗浮生走进来按掉冲水钮。


呕吐物转着圈被冲下去,马桶光洁如新。





他接过水杯漱口,罗浮生往里加了片鲜柠檬,苦又涩。




韩沉撑着膝盖喘气。




“她喜欢你。”罗浮生没头没脑的来一句,韩沉听懵了。




“小孩子瞎猜什么。”韩沉哑着嗓子,喝了两口嫌涩,丢在马桶盖上。




“我不是小孩子,再多过几个月我就成年了。”罗浮生话里有话,韩沉不是听不出。




“翅膀硬了。”四两拨千斤。




罗浮生沉默不语。




去年韩沉过生日,罗浮生送他一个牛皮笔记本,复古咖啡色,又厚又结实像块砖。韩沉宝贝的不得了,用来记录一些日常的琐碎,当了半个日记本。


翻开扉页上写着很小的一个您,孤零零的盘踞在角落。


韩沉不明白,傻乎乎的跑过去问罗浮生这什么啊?


罗浮生当时在算一道函数题,忙的抬不起头。看了一眼说随手写的,试试钢笔能不能用。


韩沉哦了一声,抱着本子窜出去满屋撒欢。


罗浮生吓得公式都背串,算出来一堆错误数据,不得不从头再来。


心上有你,那个时候罗浮生就对他有了点不明不白的情愫,热烈而真切。既怕他看的懂,却又怕他看不懂。




“那未来的成年人,你成年礼想要个啥?”韩沉还是狠不下心晾着他,站起来逗笑。



罗浮生居然已经比他还高了。



“什么都行?”罗浮生舔后槽牙。



“星星月亮这样的,不行。”韩沉怕他无理取闹。



只是料不到罗浮生有这么大胆,居然凑过来吻他嘴边那颗痣。



排气扇轰隆隆在头顶转着,韩沉眼睛里忽明忽暗,忽冷忽热,一摊蓬勃燃烧的死灰。




“不可以。”韩沉冷下脸,往后退一步。“罗浮生。”




罗浮生很少见他摆出这么严肃的脸孔,心里凉了半截,还是倔着不肯退步,问他为什么。


韩沉摇着头,只觉身心疲惫一句话都讲不出,满心都是沉甸甸的失落。怎么处理这件事他还没想好对策,罗浮生就冒冒失失闯进来,等不及韩沉把浑身的刺收一收。



必然要刮蹭的遍体鳞伤。




“早睡。”


没说为什么,韩沉慌慌张的逃回卧室。


罗浮生眼睛长的明亮讨巧,清澈又漂亮。瞳仁晶莹的像一汪湖,哭起来实在山摇水漾,太让人心软。



他还是最看不得罗浮生掉眼泪。




08.




韩沉翻来覆去到一点仍然睡不着,脑袋里是从没有过的清醒。罗浮生的落寞神情,罗浮生红红的眼圈,他又想起来很多年前怯生生触碰他指尖的那个小豆丁。



当年他是怎么做的。



他用力握住了罗浮生的手,没放开。每一次罗浮生去抓他的
手,他都不会放开,居然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了这么多年。



怎么现如今他放掉了。



他给了罗浮生希望,又要亲手掐灭。



左右也是睡不着,韩沉索性坐起来拉开门。他一直有夜里起来照看罗浮生的习惯。小崽子容易做噩梦,被子也时常踢,动不动就闹感冒,哧溜哧溜的擤着鼻涕说他喘不动气,药又不肯好好吃,拖个三五天很正常。说到底还是要韩沉给他起来给他掖被角。


推门时罗浮生背对着他,呼吸均匀。韩沉想到底是小孩脾气,闹过去就完了,说不定明天早晨起来又生龙活虎的,龇牙咧嘴管他要一份新礼物。



罗浮生难得睡相老实,韩沉轻轻在他床沿坐下来,摸着黑拨弄罗浮生散落的额发,心里五味杂陈。他不该再对罗浮生这么不清不楚,连关怀都应该分一个三六九等出来,让他看的清楚明白,没有逾矩的机会,没有暧昧的可能。


可他自己很清楚,办不到,不行。罗浮生和韩沉是两棵树,表面上分的干干净净,除了枝叶交错没有更亲密。外人不知道,只有他们自己了解。不见天日的泥土之下,他们的根早就牢牢纠缠在一起,密不可分,共同分享着每一滴水每一份养料。


他一直以为跟罗浮生之间的感情足够牢固,不用分的那么清楚,不用非要一片深情里剥离出爱情和亲情。他们可以共存,也不该对立。



可罗浮生不懂。他闭着眼睛感受韩沉轻柔细腻的抚摸,眼泪悄无声息的洇湿了枕巾,左手牢牢的抓住被角,他不想韩沉看到他还像小孩子那样,总爱哭哭啼啼的。



韩沉把右手覆在他手背上,十指相扣的握住,拉着他说起来,我们谈谈。


罗浮生不想说话,翻起身抱着韩沉,眼泪细细密密的渗进布料,有两颗滚进他衣领。



韩沉抽了两张纸巾给他擦掉鼻涕和眼泪,温柔的拍打着他后背。



其实不安慰还好,还可以忍住。




“你到底喜不喜欢我。”罗浮生满腹委屈,话都说不利落。没开灯韩沉也能感受到水滴溅落在他手心。


韩沉把他眼泪抹掉,叹着气说喜欢。


“但不是你以为的喜欢…你明不明白。我当然喜欢你,你在我心里和爸爸妈妈他们是一样的重要。”韩沉声音很温吞,抚平罗浮生躁动的情绪。



“我不想要那样的喜欢。”


又变回小孩子。




“你现在还太年轻,不明白什么是喜欢。”黑暗里困顿过的人,最渴望光明,最珍惜温暖,韩沉怕他乱花迷了眼,分不清。


罗浮生却回嘴说我明白的。


“能不能…”


“不。”韩沉打断他。




“没几个钟头可以睡了,你明天还有课。”韩沉低下头,第一次吻他眉心,又吻了吻他红肿的眼睛,推着他躺下。


手一直也不松开,坐在床沿呆呆的守了罗浮生半宿。




09.


第二天罗浮生中午回来,韩沉刚好休班,带他回家吃饭。韩家就在家属院另一栋楼,平常韩沉不开灶,一日三餐去韩母那里吃。他絮絮叨叨的说韩母做了排骨,要给他补身体。


罗浮生听了一会,突然说韩沉我想去住校。


韩沉听的断断续续,被下水道井口狠狠绊了一下,狼狈的要摔在地上。得亏罗浮生抓的快,鞋子上还是蹭掉了一块漆。


“…不行。”韩沉皱着眉头加重了语气,拽着他手腕不由分说就往楼梯上窜。


“等一等,你听我说。”罗浮生另一只手掰着韩沉的指尖,脸上笑的很无奈。“你听我说韩沉。”



继续待在你身边,我难受,隔着一堵墙我也难受。书读不进去,题目也忘记怎么算。我觉得可能分开会稍微好一点,可能看不见你,我就没那么喜欢你了…给我留点面子,行不行。


韩沉难免失意,可还是拿他没办法,这么多年,韩沉总是拿他没办法。



吃饭时没人说话,桌上难免冷清。韩沉闷头喝汤,罗浮生一粒一粒的嚼着米。




韩母只当兄弟两个闹别扭。




周末韩沉开车送他,看着罗浮生提着行李箱背着小书包,一步一步往学校走头也不回。


只一个背影,看的韩沉鼻酸到几近落泪,胸腔像把破风箱呼哧呼哧的喘着,漏好多风进来吹的一片冰凉,空荡荡的。



一直走到宿舍楼下罗浮生还能感受到韩沉温柔的目光,稳稳当当的落在他身上,像夜里无数次滑过他额发的指尖。那只手握过枪支和刀锋,捍卫着无数人的性命,坚毅果敢一如韩沉本人。很难想象它温柔的穿过发梢,停留在罗浮生眉心的样子,太温婉缠绵。


一个吻,足够了。


罗浮生被安排到同班宿舍住上铺,站起来头就会撞到天花板。他成绩好长的又俊,话不多人却很仗义,有什么活都抢着做,人缘好得很。舍友觉得新鲜,拉着罗浮生问东问西。他脾气好问什么说什么。男孩子之间话多,六个人叽叽咕咕嘻嘻哈哈的说一晚上。头一天离了韩沉,又没喝到热牛奶,罗浮生心里不踏实,索性坐在床头开着台灯翻课本。


一个字都看不进去。


刚好他们讨论到最近抓早恋的事,隔壁班花又被提溜去写检讨。罗浮生不插嘴只是托着腮听,多半是左耳朵进。


“她之前不是托我们班安琪给浮生递过情书的,怎么又跟高三的好上了?”


“我还以为要大张旗鼓的追我们罗班草呢。”对床咧着嘴拍他一下,差点把罗浮生推下去。


“别瞎说。”罗浮生淡淡的翻一页书,并不表态。



也实在提不起兴趣。



不知怎么就讨论到自己心仪的对象。



下铺踹罗浮生床板,“我说罗班草,你有没有喜欢的人?”



“十一点了,早睡吧。”罗浮生绕雷区,转身按掉台灯。





韩沉夜里习惯性的醒一次,叹着气重新把自己驱赶进梦乡。


眼睛闭的酸痛还是睡不着。


韩沉干脆掀开被角走进罗浮生房间里,摸着黑倒在他床上。床铺柔软干净,枕头上还有罗浮生的洗发水香味。









第二天白锦曦给他端咖啡,“状态不佳啊,酒劲儿还没过?”


韩沉接过来抿了一口,笑说哪有,压力大还不兴失个眠。


局里最近新盯上一个贩毒团伙,毒枭是个国际掮客,来无影去无踪。最后一次跟他擦肩是在中缅边境,擦边球打的漂亮,中国警方也是无功而返。黑盾组这方面是专长,个个都不是吃素的,自然要被拉出来撑台面。这么大的规模,估计要摸排布控很久。韩沉最近忙这个忙的紧,咖啡当水一样灌进去,抽烟也越发凶,权当烟草提神。



忙起来也觉不着困。



更何况家里那个不省心,韩沉慈父心肠惦记的紧,百忙之中还要抽空打给他,故作轻松。





只是罗浮生有意躲他,说不上两句就嚷嚷着忙要挂掉。


韩沉无可奈何。



“就真有这么忙?”再忙还能忙过我。


“嗯。”罗浮生在那边不知做什么,好半天憋出来一个鼻音。



挤牙膏似的,韩沉不问他就不知道接话。



“小白眼狼。”韩沉愤愤不平。



“哪有。”罗浮生还是淡淡的,声音平和。


挂了电话两边都傻坐着愣神,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拾手头的事情做。





罗浮生还是赌气,韩沉知道的。


偶尔周末罗浮生回来,韩沉却忙着加班加点,一周下来两个人也凑不上几次,倒好像有意躲着。韩母也说你们两个还闹别扭呢,以前都恨不得黏一起。罗浮生叼着馒头含糊不清,说都忙吗不是,我要读书他要工作的。


韩父敲他脑门,“嘴里嚼着东西不要讲话。”


罗浮生捂着脑门悻悻。





表面上好像重归于风平浪静,可思念越发澎湃,一寸一寸磨着人心头。都说钝刀割肉最痛,割不断疼的却真实。韩沉几次都控制不住站在罗浮生门前,手臂抬了又放,最终还是叹着气躲进阳台抽烟,一支又一支。烟草入肺,清苦而辣,韩沉视线聚不成一点,散射开望着楼下昏黄的路灯不知想什么。


一直到罗浮生按住他手腕,把烟头拽出来塞进自己嘴里。


火机弹跳的声音断断续续,罗浮生盯着掌间一簇细弱的火苗。


韩沉最近瘦的厉害,腕骨凸出来硌着罗浮生手心。



“胆儿肥了。”韩沉嗓子被烟雾熏哑,粗粝的磨蹭着罗浮生耳朵。



“嗯。”罗浮生眯着眼睛,有模有样的猛吸了一口,吐着烟圈掐灭丢进垃圾桶。



“跟谁学的歪门邪道。”韩沉抬手揉他头发。



罗浮生后仰着躲一下,拽住他手腕把韩沉整个人拖进怀里。韩沉撞进他颈窝。皮肉温热的贴着脸颊,鼻尖满是罗浮生身上的香味。他个子已经比韩沉高,吞云吐雾间有了男人的样子。


罗浮生听见韩沉很用力的一声唉。





10.


罗浮生出事那天下午韩沉在开会。


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过多了,韩沉是聪明人。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一向拿捏有度。偏偏碰上罗浮生就乱作一团,无头苍蝇似的乱撞,丢了一桌子人转身就跑。


关心则乱,车钥匙都拿错。



到医院时韩母在场,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。电梯塞的满满当当,韩沉干脆爬楼梯跑上来。足足五层楼他又跑的急,这会胸腔火烧火燎大腿根发麻,喘口气都痛,还是撑着膝盖走过去要看罗浮生。


韩母站起来,露出身后惨白的一张小脸。



罗浮生嘴角破皮,碎刘海底下缠了一圈白绷带,血迹洇出来一点,红的刺眼。他闭着眼睛昏睡,睫毛毫无生气的纠缠在眼尾,湿漉漉的一片。


韩沉心疼的掉泪,慢吞吞坐到他床沿上,伸手拨弄罗浮生的头发,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,滴在罗浮生手背。有两滴沿着青色的血管滑下来,拖一道长长的水痕。


“说是学校里打架斗殴,一块砖头拍过来打狠了…医生说有点轻微脑震荡,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。”


韩母叹气,说浮生不像惹事的孩子。


韩沉抹了把脸强做镇定,盯着罗浮生说这里我看着,您回吧。


韩母知道他两个亲厚特殊,不好插手,嘱咐了两句才出门。



砖头砸到脑袋上还是痛。


男孩子难免意气用事,一言不合就扭打起来。罗浮生又跟着韩沉学过一点把式身手好,群起而攻之也是理所应当。


罗浮生昏过去之前感觉到血沿着眉骨涓涓的流下来,蹭的脸颊发痒。他似乎是困了,眼皮睁不开,伸手摸了摸脸颊全是黏糊糊的血。


最后还是撑不住向后仰倒睡过去。



看到手掌里的血,一瞬之间罗浮生想,不知韩沉会不会心疼。


当然会。



韩沉嫌吵,手机干脆关机丢一边,目不转睛的盯着罗浮生。白锦曦找他找不到又不知什么事,打给韩母才急匆匆赶到医院。



推门看见韩沉背影挺拔瘦削,笔直的坐在床前一动不动,掌心合着罗浮生输液的手背。


“韩沉。”白锦曦轻轻叫他。病房里静的出奇,穿高跟鞋脚步都要放轻。


韩沉抬头看她一眼,疲惫的捏了捏鼻梁示意她坐。这两天实在累的很,韩沉眼底一片乌青,细细密密的浮上来一层红血丝。


像是哭过。



“大夫怎么说?”白锦曦也是来的匆匆,碎发黏在嘴唇上两捋,马尾松散的垂在脑后,目光关切。



是个美人。



“…不知什么时候能醒。”韩沉望着头顶的输液袋,说话听着都累。



“他对你的感情不一般。”白锦曦蹙眉,思虑良久还是没忍住。



“我知道。”韩沉低着头,摩挲着罗浮生手腕。



“我说的不是那个不一般,我说的是…”


“我知道是什么。”



韩沉轻轻笑一下。罗浮生藏的并不高明,每一次抓他的手,冲着他笑,吃到什么好吃的只咬一口,下一口喂给韩沉。


他一直知道的。





“你不是小孩子了,韩沉。”白锦曦明知是竹篮打水,却还是要孤注一掷。



爱极了总是幻想自己能抓得住片羽流光。



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,大可不必讲。”



道理都懂,只可惜情感从来无法选择,亦不能自控。


“我遇见你最早,早过所有人。”白锦曦苦笑。相遇,家境,身份乃至性别,都不能决定爱恨。罗浮生之后,所有遇见都是晚。


话已至此,白锦曦说我替你请假,不必急着回去。





罗浮生醒来时头痛欲裂,挣扎着想动一动身体却发现有人埋头在他胸前,压着嗓子低低的哭。


是韩沉。



罗浮生从没见他哭过,眼泪濡湿他的前襟,能感受到韩沉胸腔里细微的震动,直接导致罗浮生异想天开满脑子跑火车。屋里不知是没开灯还是他眼睛瞎掉了,他以前看电视主角被砸晕或者遭车祸眼睛就瞎掉,韩沉又哭的惨,吓得他什么都顾不上,爬起来就一阵乱摸索,眼睛拼命四下乱转。


手指突然被韩沉用力握住。



罗浮生颤抖着问一句,“你别瞒我,我是不是瞎了?”



韩沉没绷住扑哧一声破涕为笑,声音有点哽咽说我没开灯。



罗浮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,重新躺回去。韩沉还握着他的手,罗浮生挣出来,伸长胳膊去摸韩沉的脸颊,摸到满手湿哒哒的泪。他说你别哭了。


韩沉抽一下鼻涕没说话,转身想去开灯又被罗浮生拉住。


两个人在黑暗里对视着,谁都看不清谁。


罗浮生顾不上手背里插着针头,按着韩沉肩膀凑过去吻他。


还是心有余悸,落在嘴角软绵绵一个亲吻。




他不知道自己逼他逼的有这么紧。第一次见韩沉哭,罗浮生难免觉得震惊又惭愧。


他这一觉睡的长,梦里乱七八糟全是过去的事情,好似走马灯。罗浮生梦见儿时背着书包去上课,雪天路滑难行他穿的又是单鞋,脚被冻的青紫麻木好像踩着冰块,走一步震得痛,进了教室又痒的钻心。别的小孩子都有家长接送,他不敢奢望。洪葆久许他读书还是指望他能认得两个字出去赚钱,供他吸毒。掐着他脖子说都是你欠老子的,赔钱货。冬天最长又难熬,他只盼着快点过去,一直到认识韩沉才觉的雪景也美。韩沉胸膛里足够暖,足够把过去所有深刻结在他心头的冰霜融化掉。他还断断续续梦见韩沉带他去溜冰,拉着他一圈一圈的转满足自己想飞起来的愿望;梦见韩沉带他去游乐场打气枪,罗浮生指哪儿打哪儿,韩沉准头好没有不中的,气球啪啪的应声炸一排逗的罗浮生咯咯笑;梦见韩沉胃痛下不来床他第一次煮面给他吃,盐放多了又煮的黏糊糊看着就倒胃口,可韩沉还是一筷子一筷子慢慢的吃干净,笑说我的崽好乖;梦到韩沉坐在床头念书给他听,罗浮生枕着他胸膛,睡意朦胧。



每一瞬都长的好似一生,那点微不足道的不甘和委屈,早就被蹉跎的一干二净。



其实他自己也知道,韩沉一直是爱他的。他爱的很成熟,占有欲被挑拣干净,只剩下小心翼翼的温情。




“我以后都不跟你闹了,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吧。”韩沉不躲开,罗浮生就轻柔的蹭着他鼻尖。


“你真的吓死我了。”韩沉抵着他额头,“小白眼狼。”


“有些事你不能当做没发生过的,准成年人。”韩沉叹气。


“唉…可能我爸会打死我也说不好,但如果你真的想要,我可以给你。一直等到你二十四岁,如果那时候你还是喜欢我,我就跟你结婚,怎么样。”



罗浮生话到嘴边又统统咽下去。




“那我现在能睡你吗?”


“…不行。”


“亲一下?”


“不行,你还没成年。”


罗浮生委屈,说我透支一下成年礼物不行吗?


韩沉摇着头,凑过去在他嘴唇上不轻不重的啄一下。


浅尝辄止。





11.



这算是和好了。


罗浮生住了半个月的院嚷嚷着回去考试,韩沉怕他有压力特地打电话给他说考不好也没关系,你都那么久没去上课了。罗浮生忙着抄笔记,说那我要是考好了有奖励吗?


韩沉那边喝了口水润喉,翻开笔记本说你想要什么奖励?


罗浮生没说,神秘的笑了一下。隔着电话给韩沉渗的浑身起鸡皮疙瘩。


放假之前回校领成绩,罗浮生屈居年级第三。


韩沉开车带他出去吃饭,红绿灯时捏着成绩单打量他,“天才啊。”


罗浮生抿嘴笑,左手悄悄扣紧他指缝说都是哪里哪里,韩警官熏陶的好。


韩沉也跟着笑,一直甜进心窝里。




自从韩沉跟他挑明了摊牌,罗浮生就越来越没羞没臊。周末回家抱着韩沉撒娇说早知道不住校了,还不让搬回来。韩沉冷哼一声说不是你非嚷嚷着走吗,让我给你留个面子,这会知道后悔了。罗浮生委屈,凑过去在他嘴上偷个香,舌尖浅浅的勾着韩沉齿列,有那么点意思在里头。韩沉唔一声往后仰倒推他胸膛说咱俩说好的,你成年之前不干越线的事。


罗浮生更委屈,说那亲一下又不过分。


韩沉看他长吁短叹垂头丧气觉得好笑,掰着他脑袋说真就这么想要?


罗浮生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。


以身饲虎,韩沉被他盯得没办法,主动送上去给他亲一口。




罗浮生爱折腾,倒是韩沉卡红线卡的紧,仅限于亲亲抱抱,上手摸一下都要被韩沉过肩摔。罗浮生说五天不见太想他,又说书房没空调太热,非要缠着他一起睡。韩沉没办法勉强让了半张床给他,结果半夜睡的迷迷糊糊被罗浮生吻醒,小崽子趴在他胸口又亲又咬,东西戳着他大腿根。


气的韩沉翻身起来按着头一顿猛揍,给安排的明明白白。



一直到高考结束那天晚上,韩沉买了一箱啤酒两个人对半分,借着酒劲儿顺利滚上床搂在一起。罗浮生有点急,扯痛了韩沉疼的龇牙咧嘴,心里想都他妈什么事儿,上杆子找罪受。他既要承受罗浮生的蛮力还要一步一步引导他,罗浮生全凭本能把韩沉吻的迷迷瞪瞪,除了罗浮生什么都不会喊。



第二天醒来好似大梦一场。







这一生也好似大梦一场,罗浮生记忆里的爱笑能闹的韩警官,就到此为止。






十八岁那年夏天罗浮生接到韩沉的死亡通知书。


他出任务时车子翻进了跨江大桥,人也跟着石沉大海无影无踪。警方和搜救队找了一个星期,只捞上来一件外套和皮鞋。连尸体都找不见。搜救队摇头说最近雨水多,水流这么大,早就冲进公海也说不定。这样找不到的太多了,能捞上来两件衣服,算韩警官福气。


韩沉那么温柔那么善良一个人,他的生命不该如此草草结尾。


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




韩母几乎哭晕过去,韩父也只是咬牙强撑,腮帮子咬的铁青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,砸进深蓝色的沙发垫,瞬间消失。


只有罗浮生不肯相信,他没哭,他总觉得只要自己哭了,韩沉就会从什么地方窜出来拍他肩膀,得意洋洋的骂他小傻瓜。罗浮生从心底里觉得这是个玩笑,没有任何可信度。白锦曦亲自打给他,罗浮生当时在家里洗衣服,把洗衣粉冲掉开着免提说姐,这话不能乱讲啊,搞不好会变成真的。


白锦曦着急的哭起来,吼着说你还不明白吗,韩沉死了!以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韩沉了!


啪的一声,罗浮生脑袋里整根弦都断掉。



他记得韩沉那天早上出门之前还亲了他一下,笑着说等出差回来要带他去B市看海。


罗浮生望着他的背影。


如果可以,真想再认真的看一次他的背影。



好物易碎,是该醒了。




12.



罗浮生亲手烧掉了两样东西,一样是他的警官证,另一样是警校的录取通知书。剩下的没舍得烧,都是韩沉的零碎小玩意儿,罗浮生送他的本子里夹着很多两个人的合照,还有出去旅游时拍的全家福。韩沉搂着他,风把他的刘海吹一个缺口,笑的傻乎乎,而自己冷着脸,非常酷炫的样子。他叼着烟翻开笔记本扉页,钢笔水有点褪色,呈现出一种浅淡的天蓝色。



那个“您”字被韩沉描绘了无数遍,笔画结构重叠而模糊。



大概他也是明白的,韩沉那么聪明一个人。罗浮生所有的少年心思都瞒不过。



他把这些都锁进保险箱,连带着过去十几年罗浮生里对韩沉满满当当的爱一起锁起来,永不见天日。


他们之间的感情足够温暖,不会有阴霾,自然也就不再需要阳光来驱赶盘踞在心头的寒霜。


钥匙一甩手丢进波涛滚滚,韩沉笑着说我一直都在。


他跟韩沉的关系,到最后罗浮生也没狠下心告诉韩父韩母。老人家年纪大了,实在受不得刺激。尤其是韩父,这两年身体越来越差,常常弄混照片里的罗浮生和韩沉,要白锦曦一遍一遍讲给他听。


听明白了他又会问,韩沉崽子去哪里了?


白锦曦无言以对。




罗浮生去B市做卧底,花了一年时间打进韩沉当年为之付出生命,也没能拿下的黑帮,又花了两年时间做到了二把手。他下手黑手段又卑劣,笑起来风流倜傥满嘴跑火车,一股机灵劲儿,怎么看都不会是条子。大佬欣赏他收他做义子,半年不到就被罗浮生割断喉管丢进了深海喂鱼。


下流手段上位,还能笑的明艳动人。



玉阎罗,大家都叫这么他。



很久没人管他叫崽子,也没人管他叫罗浮生。偶尔纸醉金迷夜夜笙歌,他喝醉了还是会想起和韩沉窝在床头,韩沉读书给他听的日子。窗外雷雨轰鸣不断,他却安心的睡过去。记忆里韩沉胸膛的温度,时隔多年依然烫的罗浮生泪流满面。想不起来还好,想起来时疼的歇斯底里,从梦里哭着醒过来也不是没有。


他还是如此惧怕黑夜,可替他掌灯的人已经不在了。


韩沉无法再庇佑他,罗浮生不得不依靠自己的骨头和热血闯出一片天。







罗浮生今年二十四岁了,说要跟他结婚的人没来,说要带他看海的人也没来。



生日会很热闹,洪帮青帮都给面子,熙熙攘攘一大堆,叫着生哥给他灌酒。喝到后半段罗浮生膀胱快憋炸,猫着腰溜出来上厕所。



路过吧台时看见好熟悉一个侧脸,谈笑着喝一杯白水。



睫毛长而稀疏,在鼻梁处投一片细碎的影。


向后仰的弧度都一模一样,猫一样佝偻着脊背。


罗浮生冲过去抓他手腕,吓得他转过头盯着罗浮生。



七八分相似最是难得,罗浮生找了很多年连三分相似都未曾见。




眼前这人十足十像极了韩沉,只是嘴角少一颗痣。




“呦,久仰生哥大名。”


他笑着舔后槽牙。


“我叫杨修贤。”







——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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